深二代的割裂人生：从深圳6套房，到一家三口蜗居出租屋

深圳，是一座能创造奇迹的城市。

这句话，现在很多年轻人可能会保持怀疑的态度，但如果时间倒回到20年前，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，改革开放春风的吹拂下，全国各地的人们纷纷南下闯荡，短短几年，他们就积累出父辈几辈子都达不到的财富。

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代了，但在“深二代”秦一诺看来，疯狂的背后也有人付出了该有的代价。

有人成为千万、亿万富翁，赚得盆满钵满，现在过着悠闲舒适的收租生活，也有人输得倾家荡产，一夜回到解放前，过着和绝大多数人无异的生活，为生活奔波着，而秦一诺家就是后者。

“如果当初没有卖掉那几套房，我家也算是有千万上亿的资产了。”

25岁的秦一诺从来不会主动提及自己深圳人的身份，但在面对大家的好奇时，也会如实告知。

“没想到你是深二代啊！”“家里是不是好几套房，来公司上班不会是体验生活吧。”

这样扎心的对话场景在她至今的人生中上演的次数不算少，并且可以预见，未来还将一直持续下去。

大部分时候，秦一诺都选择敷衍过去，偶尔也会笑着告诉别人，“我家比较惨啦，不仅没房，现在还租房呢。”

面对这样的误解，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。一方面，作为一个在深圳出生长大的人，身份证是“44030”开头，深二代的身份名副其实，另一方面，有无房被认为是衡量深二代身份的重要指标，“没房的不算深二代”这样的说法，又将像秦一诺这样的深二代瞬间打回原形。

秦一诺告诉我，她的身边其实不乏住别墅、开豪车、家里几栋楼收租的深二代同学or朋友，但更多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深二代。

目前，秦一诺在一所不大的新媒体公司当运营，每天坐地铁通勤1小时到达车公庙站，中午在楼下的自选餐厅解决午餐，等到下班，再回到狭窄的出租屋。

“无非是对深圳了解多一点，父母都在身边，其他的我和大家都差不多。”

深二代和深漂的界限，在她的身上，不再分明。

1980年，深圳经济特区成立。

1982年，国贸大厦创下三天一层楼的建设速度。

1992年，数万市民排队引发股票认购狂潮，每天都有百万富翁诞生。

……

“时间就是金钱，效率就是生命”的口号，响彻大江南北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，秦一诺的父亲秦力军于1995年独自一人来到了深圳。

那时候，刚退伍的秦力军不甘心在宁夏老家蹉跎岁月，受家族一位在深圳当干部的亲戚的影响，加上当时改革开放南下的风气盛行，也决心来深圳闯一闯、试一试。

“我爸觉得他二哥随便在深圳安排个工作，都比老家好。”秦一诺说。

1995年，深圳职工招聘现场 | 余海波 摄

由于文凭不高，也没什么技术，一开始，秦力军只能从事保安工作，工资每月500块，当时这样的工资在务农的老家是难以想象的。

在深圳这个处处都在建设中，每天都有大楼崛起的城市里，秦力军仿佛瞬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，每天接触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，大家都热火朝天地投入事业和梦想中。

不知从何时开始，身边的人开始有了变化。有人租房创业，摇身一变成了老板，有人靠炒股投资成为百万富翁，还有人消息灵通倒卖装箱货一次性大赚了几十万。

被拆迁的罗湖区南国影院 | 余海波 摄

拿着几百块固定工资的秦力军顿时觉得保安的工作“无聊”“没意思”，便辞职和相熟的朋友合伙成立了一家物流公司。一边学开货车，一边运输货物。

之后，他认识了同样是从宁夏老家小山沟来深圳打工的王艳萍，经过当初介绍工作的亲戚撮合，很快两人结了婚，并生下了秦一诺。

夫妻俩正处于创业打拼阶段，无暇照顾孩子，便将秦一诺送回了老家给爷爷奶奶，直到她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，才被接到深圳。

自秦一诺有记忆开始，印象中一家人总是在搬家，从梅林，再到南油，福田南山很多地方都住过。“每年都在转学，很少一所学校待过一年”，作为插班生，同学们的排挤和挖苦都曾经历过。

这样不稳定的生活状态，一直持续到她10岁，一家人终于定居在了南山龙井村一套90多平的三居室。

秦一诺的神色仿佛陷入回忆中，“每次做梦梦到的家，就是龙井村的家，而不是现在住的房子。”

在她看来，住在龙井村的日子，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，没有频繁的搬家，父母有求必应，交到了很多至今保持联系的朋友。

这些，和她父亲秦力军的事业脱离不了关系，撞上了物流运输的风口，公司运营正式走上了正轨，后面生意越来越大，开始和香港那边的跨国贸易公司有交集，短短几年时间，就全款在深圳买了六套房子。

目前，龙井村周围的参考房价在7万/平方米左右，不难想象，六套房产加起来的财富会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。

如果说十几年的深圳，随便干点啥，都能赚到不少的钱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无论是股市还是创业投资都不再像90年代气势如虹，逐渐走向下坡路。

从小在父母的羽翼保护下长大的秦一诺并不知道外界的发展变化，“只知道父母因为炒股投资，想投入更多的钱，打算把房子卖掉。”

房产被接二连三地卖掉，但似乎并没有满足秦力军的投资野心，直到最后一套房产，也就是秦一诺一家正住着的房子。

母亲王艳萍不同意卖掉这套房子，因为她听说附近要建地铁，房子的价值将来会提升。但父亲秦力军心意已定，“我爸是做生意的人，就想更多的投入，赚更多的钱。”为此，她父母开始吵架、打架，每天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，就算秦一诺心生不满，也无可奈何。

“一大群陌生人突然闯进你的家里来看房，那种心情你能理解吗？”

最后这套三居室被卖了两百多万，对金钱毫无概念的秦一诺内心很平静，长期以来生活物质条件相对宽裕的她认为，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变动。

“我们先租个房子，之后这套房子就赚回来了”，她对父亲的这番话充满信心。

这在现在看来，这或许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决定，但当时的人并不能预知未来，在他们看来，房产不过是金钱的一部分，以后总有赚回来的机会。

之后，秦一诺一家的资金在股市中被彻底套牢，所谓的投资大多失败了，还曾被合伙人卷走一大笔钱。原本的物流公司生意大不如前，秦力军将公司交给亲戚打理，自己则投入了其他行业，辛辛苦苦好几年，赚到的钱并不多。

租住在益田村期间，母亲王艳萍总是抱怨厨房太小，卫生间的设计不合理，整个房子太逼仄……“其实我妈就是怀念以前龙井村的房子，可能也没多大面积，但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的，重要的是，房子是我们自己的，不是租的。”

抱怨之后就是父母无休止的争吵，争吵之后就是不断蔓延的后悔情绪。“不只是经济上的损失，还有心理上的自责。”

“我爸后悔当初卖房的决定，我妈后悔没拦住我爸，当时我爸很宠我，如果我说不想卖房，房子可能真的不会卖。”

一家人也不是没有想过补救，但深圳那几年房价翻了几番，赚钱的速度根本跟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，从南山福田看到龙华光明，最后一家人拿出仅有的积蓄，在惠州买了一套房子。

一切尘埃落定，龙井村三个字成为一家人的伤疤，平常都会尽量避免与之相关的话题。

但有时，这些话题无论怎么避免，似乎都逃脱不了。

比如老家亲戚总会热心关心她家深圳的那套房怎么样了，为了维持面子，不让别人看笑话，一家人都统一口径表示，现在在惠州住，深圳的房子租出去了。

大学时期，秦一诺交了男友，男友是她的初中同学，正好住在龙井村，“进村去找我男朋友，看见跑跑跳跳的那些小孩子，一下子眼泪就流下来了。”“明明是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，但现在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。”说着这话的秦一诺语速不快，眼眶却微微红了。

甚至之后，男友的妈妈约秦一诺一家在龙井村附近吃饭，闲聊的时候聊到了龙井村要拆迁的消息，“我父母上一秒满脸笑容，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。”

即使是现在，每当秦一诺的高中朋友约出门逛街，大多数都会选择在龙井村附近的方大城，她只能调整心态正常赴约。

“这种落差受得了吗？”

“房子没了就是没了，是事实，我不能一直沉浸这种痛苦中。”

一直以来，大家都看到了深圳带来美梦的一面，其实深圳也是一些人梦碎的地方。

有着大起大落经历、错过机遇后悔莫及的家庭不止秦一诺一家，有人曾经在深圳拥有一套五层楼的别墅，现在早已易主，有人曾经月入十万，却不愿在深圳买地买房，而是把钱拿回老家修房子。

在很多人看来，比起从未拥有过，拥有过再失去更让人难以接受。成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，失败却只需要运气不好，或判断失误。

事到如今，在经历过父母东拼西凑好她上大学的费用，从老家奔丧结束回深圳，父母选择坐三四十个小时的站票，数年后父亲才和她坦然最窘迫的时候，四五十的快递费都给不起，最后父亲中风摔倒进医院，出院戒了二十多年的烟等，感受到世事无常，秦一诺和她的家人早已释怀了。

“就像我奶奶说的那样，有些事不能强求，一家人健健康康最重要。”

上大学时，秦一诺曾立下一个宏大的志愿：把当初在龙井村的房子买回来，来弥补家里的遗憾。至今做着一份普通工作的秦一诺明白，距离这个梦想成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

身为独身子女的秦一诺有一次和秦力军开玩笑，问是否希望她光宗耀祖，秦力军只是温柔地告诉她，“只要你过得好就足够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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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圳从来不缺少机遇，重要的是能不能抓住，秦一诺他们曾经抓住，但随后又失去，人生的命运也随之改变。

但无论如何，他们一家也从未后悔当初来到深圳，恰恰相反，更加庆幸能早点来到深圳。

父母一辈从宁夏贫穷的小山沟走到大都市深圳，见识了外面广阔的天地，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现在的生活。

秦一诺也会在深圳成家立业，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人生，没有什么不满足的。

“命里有时终须有，命里无时莫强求”，于他们而言不是安慰话。

就算现在开车经过龙井村，秦一诺也会坦然地笑着告诉别人，“看！我家曾经在那里有套房呢。”

*应采访者要求，文中人物为化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