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圳寻子
“你是不是像没脚的鸟在外面飞啊?儿子,妈妈找你26年了!”
29年前,张燕随着90年代的南下淘金浪潮,来到深圳布吉制品厂打工,但她没想到自己怀孕了,更没想到的是两年后,她会在一场高烧中,丢失了自己的孩子。
她在懵懂如花的20岁,充满希望的将青春绽放在深圳,却因为孩子的失踪迅速枯萎。
这些年,儿子那张可爱的脸庞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,张燕因丢子精神逐渐失常,并不幸患了败血症。但找孩子的路,却一直在继续。
1995年9月,儿子失踪前3天,张燕生了一场重病,40度的高烧连着几天都没有退下来,她在布吉一家私人诊所住院。
躺在病床上的张燕和儿子挤在一块,但她也没有了多余的精力照顾孩子,所以当天刚亮时,同乡高姐敲开门说帮忙可以带孩子的时候,头脑晕眩无力的张燕想都没想就同意了。
她看着儿子拿着两根棒棒糖,开心地跟高姐走了,但她没想到这一走,高姐和儿子都再也没回来过,让她的心滴了26年的泪。
1992年初,张燕只身一人离开贫穷的湖南老家来到了深圳布吉(90年代叫布吉镇),能在这个南方城市有饭吃、有地住,就是她最大的心愿。
当她彷徨地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准备重新开始,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让张燕忐忑不安起来:她怀孕了。
孩子的父亲是在湖南老家的相好,那时的通讯方式还是写信,千里之隔的距离让张燕难寻其父。一咬牙,她决定自己把孩子生下来。
孤身一人在他乡,怀着身孕工厂不招、又因为没有经济来源没钱租房,这对张燕来说几乎是谷底的囧况。
她没有了办法,张燕在布吉找到了一片放骨灰的墓地区,一个简单的棚就是她的家。新生命的孕育压过了她对地下逝者的恐惧,从此开始了几乎是流浪的深圳生活。
1992年的农历8月8号(或为阴历8.28/9.8),张燕在墓地上,迎接了这个让她魂牵梦绕了26年的儿子。
在村民的帮助下把孩子生下来后,张燕一边写信联系孩子的父亲,一边在布吉沙比湾工业区的同心电业制品厂当起了流水线女工,也正是在这个厂里,她认识了成为她今后噩梦中经常出现的高姐和张经理。
上班时,张燕会把儿子带到厂里一边上班一边照看,儿子的长相随了父亲浓眉大眼,十分可爱,在枯燥无味的工厂里受到了厂友们的喜爱,并亲昵地叫张燕儿子为小苹果。
其中,张燕和厂里做饭的湖南老乡高姐走得最近,在厂里打工时高姐给了她不少精神和物质上的支援,并经常帮张燕照看小苹果。
因为未婚生子,20岁出头的张燕害怕受到社会的异样眼光,一直对外宣称小苹果是自己姐姐的孩子,于是小苹果一直叫张燕为阿姨,叫高姐叫大姨,真相只有高姐知道。
小苹果1岁的时候,张燕写往湖南联系孩子父亲的信,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。2岁多的时候,聪明伶俐的小苹果已经会说话,经常天真地问张燕自己父母去哪了,张燕最开始心一沉,但很快恢复了表情告诉小苹果:爸爸戴着眼睛,下海捉大鱼去啦!
90年代在路边搭棚居住是较为常见的事,虽然有了工作,但工资并不高,要养着小苹果和自己,张燕只能继续搭棚过日子。那几年,张燕一旦被墓地的探亲者投诉,就要迅速搬离到另一块墓地上,或者在桥洞、废弃的房子里带着小苹果生活,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。
住所附近有个雨水汇聚而成的山塘,春夏季雨多塘中有水,秋冬季成干塘,张燕家喝的水就从这里来;山上还有许多枞村,种有很多菠萝和香蕉,小苹果就在这片黄土地上长到了近3岁。
为了不让小苹果“寻亲”的心愿落空,张燕一旦有机会就会带小苹果去沙头角和大小梅沙去看海,并指着海面远方告诉小苹果:“爸爸出海去啦!”,这时小苹果都会急切的对海大喊“爸爸快上岸。”这让张燕感觉痛心。
1995年5月,张燕觉得自己不能再让小苹果过这种单亲疾苦的生活,她回到了湖南老家寻找孩子的父亲,却被告知孩子父亲已经结婚了。她抱着小苹果,一路哭回了深圳。
“你还有心思把孩子送回给孩子他爸这么没良心的人?送给谁都不要送给他!”一回深,张燕就被高姐骂的狗血淋头。
张燕知道这两年,50岁没有子女的高姐如此热情帮她,是想收养小苹果为儿子,也是再次暗示她孩子没有父亲,孩子带不下去就交给我吧。尽管她多次拒绝,高姐的言语诱导也没有停止过。
50岁、1.5米出头的高姐长了张国字脸,为了躲避丈夫的家暴来到深圳打工,来深后跟了一个潮州老头。没有生孩子一直都是高姐的遗憾,加上她和潮州老头也想拥有一个孩子,看张燕年轻又不够能力独自带孩子,便一直想收养张燕的儿子。
令张燕踏上回乡路找小苹果爸爸的原因还有一个,想要收养张燕儿子的不止高姐,还有制品厂的张经理。
40余岁未婚的台湾人张经理,其70岁的母亲经常在厂里看到小苹果,也觉得非常可爱,同样是看张燕可怜稚嫩、没有主见,想要收养小苹果。在高姐和张经理两方的长期旁敲侧击下,张燕母性警惕的直觉告诉她,必须要找到孩子的父亲,但可惜命运没有给予她一丝好运。
同年10月,换季时张燕在棚里着了凉,就这样发着高烧的张燕把孩子交给了高姐,平时高姐带小苹果基本两个小时就会带回来,当天早上天刚亮带走小苹果的高姐,下午三四点还不见人影,张燕才开始慌了起来。
她急切地来到高姐和潮州老头的住所,再三询问下却被告知高姐出车祸去世了,她没有相信。之后几天张燕还去了几次,但依旧是一样的回答,她开始逐渐绝望。
与此同时,厂友也在口口相传高姐出了车祸,张燕半信半疑下还是觉得不可能,没有人看见这件事,再者:高姐出了车祸,民警到达处理后怎么会不通知自己小苹果的生死?
几天、几周、几个月过去了,孩子仍旧没有回家。张燕时常倒在地上,沉痛地不断锤打、责怪自己“为什么要发烧...为什么要发烧...为什么要发烧…”
在小苹果失踪后一年,厂里的台湾人张经理突然宣布自己要调去上海的分厂,张燕对此十分敏感,因为这样的工作调动并不多见。并且期间她一直怀疑高姐没死,而是拐走了自己的孩子,甚至有可能把小苹果高价卖给了张经理。
1995年-1997年,张燕每天以泪洗脸,仍旧在同心制工厂工作,一旦下班就在工厂、住所周边及高姐的家,不停来回地寻找小苹果。
每当寻找无果后回到住所,她繁乱的心绪,就会不断在重复涌现小苹果那张可爱的脸庞:一深一浅的酒窝、浓密的睫眉毛、双眼皮、向右偏得厉害的头旋、总是乖巧地叫着自己…
张燕烦躁愁苦地度过了700多个的日夜,当思念儿子的苦一阵一阵袭来,她只能捂着脸,将眼泪生剥硬吞下去。
寻子两年之后,张燕身心疲惫、精神不堪负重。期间她多次复盘整个事件后咬定,小苹果就是被假死的高姐拐走了,那么根据她的猜想,小苹果应该早已被高姐带离了深圳。
1998年,这时的小苹果已经6岁了。张燕决定踏上了回乡的路,去高姐的娘家湖南怀化和高姐丈夫家湖南常德找找看。
张燕十分悔恨自己的懦弱,她觉得自己如果强势一点,高姐就不敢抢走自己的孩子。也很后悔没有让小苹果叫一声妈妈,丢失儿子后她脑子里曾无数次幻想着,小苹果稚嫩的声音在叫自己。
“他怎么小,万一在外面像只流浪猫怎么办?他还没叫过我妈妈呢!”
但这是一场注定大海捞针的寻子计划,因为张燕没有高姐、张经理的联系方式,也没有留下一张小苹果的照片。直到千禧年之前,张燕才拥有了一个BB机,90年代的大哥大价值上万元,那时只有老板才用得起。
时间掠过张燕的身躯,以飞逝的速度让她进入了寻子麻木时期。千禧年后,已经是青少年的小苹果、高姐、张经理都没有任何踪迹,但她找到了孩子的父亲曾国伟。
多年失联的前女友找到自己,告诉自己有一个失踪在外的亲生孩子。如此大的信息量让曾国伟立刻昏了头,他一时之间难以消化。
随后他多次和张燕交流这个凭空蹦出来的儿子长相、失踪细节后,他接受了这件事,开始和张燕一起寻找小苹果。曾国伟觉得虽然没有留下照片,但是儿子长得如此像自己,那可以拿自己年轻的照片去寻找小苹果。
由于自己只有1米6出头,张燕1.55,曾国伟推测小苹果成年后的身高也会在1.65之内。
▲小苹果父亲的高中毕业照
张燕还得知了一件更加痛心的消息:小苹果失踪前几个月她带子回乡寻找曾国伟,得知他结婚的消息是假的。
早年疾苦的带娃生活、失子后沉痛的悲惨日子、寻子的绝望时刻,这些年的委屈在张燕见到曾国伟后都一一爆发了出来:如果孩子父亲没有缺席,是不是事情就可能不是这样?
90年代时送养、被拐的事情很多,彼此的法制不够健全,再加上当年的张燕也太过稚嫩和贫苦,文化水平不高的她错失了最佳的报警时间。
曾国伟在湖南龙山县报了案,但却因为时间跨度过大,没有任何孩子照片线索等多种原因不被受理,警方甚至劝曾国伟“算了吧”,说小苹果如今已经是个成年人,可能会“打扰到他的家庭”。
当曾国伟再想多问问高姐和张经理的线索,但他发现张燕在谈到小苹果的时候已经显现了精神失常的症状,神神叨叨关于小苹果的细节、情绪异常激动和不安、大哭大闹。
与此同时,DNA入库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,警方要求采集张燕的血液,而张燕在寻子期间不幸患上败血症,不能轻易出血。
命运始终没有善待张燕,但好在找到了曾国伟,她又开始觉得有了一丝希望。
张燕没想到小苹果这一丢,就是二十多年。2020年,张燕再次来到了深圳寻子,渴望获得小苹果的踪迹。
然而当年在布吉墓地上的住所、沙比湾工业区同心电业制品厂早已大变模样,25年的时间,深圳已然由小渔村一跃成了国际都市,当年的一切都消失了。
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,她感到害怕——小苹果是不是也是跟这个城市一样,消失了?关于儿子的一切回忆,都让她感觉心痛。
她在找了个小宾馆,一个星期的寻找无果后,张燕再次心碎离开深圳,多待一刻都让她感觉无比焦虑。
张燕跨过了沉沦的一切,在丢子后的26年里向时间开战,但输给了自己心力交瘁的身躯。在寻子二十余年后,这个接力棒交给了51岁的曾国伟。
编号579608,是曾国伟在宝贝回家的网站上发布了关于小苹果的寻子信息页面。
如今的小苹果,按年龄算来已经是29岁了——“他过得好吗?成家立业了吗?是生是死啊?”
曾国伟充满皱褶的双眼,泪目表示:他和张燕现在最大的心愿,就是找到小苹果,只求知道他的生死,能回家最好,不回家能看一眼儿子也好。
“我会日日找,年年找,生命没有终结,我的脚步就不会停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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